书憾人

纸片人构建手册(4)

在名为现实的维度上,一切物质都在静默无声中失去色彩,变成一堆抽象的、在无穷旋转中重叠和拉伸的图案,然后齐齐朝视界的边界飞驰而去,剥离出一片辐射开来的纯粹空白,引领虚无降临人间。

一片虚无之中,流动的信息开始顺从智慧生物的认知勾勒出一片可以感知的空间,天地在此一瞬交叉闪烁了几下,随后被数以亿计的微小星尘铺灭,在一片绚烂的放射中收缩为一点,在那凭空构造的空间中沉积为有序的实体。

观者和镜主就这样被抽离回到“滞止禁界”——镶嵌在虚境边缘,却又寄生于现实之外的“意识世界”。在虚境中狂放的流金河水在此贪婪地盘旋涌动,每一次潮涌都在通往现实的裂隙上高歌猛进,然后无功而返,逆流绕回,成为思念体安全屋防护体系和运转核心的一部分。

摘下面具的镜主伴着观者朝这条“护城河”走进,警戒机制一一为他们放行。他们如同走向蛛网的核心一样穿过幻想与现实彼此渗透的裂隙,踏过无数英魂失去意识的残躯,让安全屋的大门为他们展开。

现实是众生编织的梦境,梦是人类自己构筑的囚笼。小小的安全屋为执念深重的思念体提供了相当的便利,允许他们在此画地为牢,在回忆中构筑一片安置心灵的废墟,又或者让他们以此为戒,把开始愈合的伤口撕出血来。

镜主找回自己对方向的感知能力,扭头想要说些什么,但那个披着风衣的男人已经不见。

从神火试炼中离开以后,他们都在沉默。那阵白雾似乎把他们心中不愿面对的东西再一次拉扯出来,为这趟本该轻松愉快的旅程渲染了一层沉重的色彩。

不。镜主喃喃自语。也许只是命运逼着我们认清现实而已。

她迅速转换了自己的心态,又变成了那个无所顾忌的镜魔。观察四周,比起离开的时候,这里几乎毫无变化——来自上一纪元的山川草木被他们肆意构筑成自己的居所,填充着这个远远算不上有趣的小世界,成了他们可以称之为基地的地方:水中的城堡废墟上盛开着妖艳的花朵,倒悬的山城闪烁着萤火般的灯光,破碎的建筑伴着中心的漩涡旋转狂舞,电光在雷鸣里锢于一方。

真要说有什么新鲜玩意,也就是前不久由观者和她合力制造的小囚笼——一个仿佛由数百个人类躯体彼此交融堆叠而成构筑的畸形肉块,材质晶莹剔透、荧光流转,孤独悬浮于视野之中。那些被拼凑起来的肢体在半空中微微颤动,一阵阵玄奥的歌声随之起伏。

那就是人造术灵。在它的核心,关押着一个囚徒。

“剑姬之前在里面呆了好久呢——我得好好看看她的脑子是不是也被你们这对狗男女腐化了。”

魔女看不出什么变化,蹦蹦跳跳地出现在镜主身边。

“知道吗?你们到上面厮混的时候,那玩意的恶心程度翻了十倍呢,虽然和你还有一丝差距。”魔女比划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指尖宇宙,怨毒的目光几乎要把镜主烧穿:“我突然觉得把里面的囚徒请出来喝杯茶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不定很乐意把你的脊椎剖开研究研究。”

镜主沉稳而对,嘴角静静挂起微笑,就像在看一个赌气的小孩。魔女对她的反应也并无期待,只是友好地想要用女皇视线把对方做成拉拉肥碎丁烩而已。

这种把戏当然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不过给镜主的身影留下了几道淡淡的涟漪。几轮游戏一样的交锋过去,寒暄结束,气氛倒是更加剑拔弩张了。

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实际如何却是连戏剧诗人都要留白的内容。

魔女率先冷冷开口:“剑姬把人造术灵的真名和法则织序给观者二号看了一遍,你猜他说了什么?”

镜主的语气比魔女更加冷淡:“你似乎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感兴趣。”

“感兴趣?”魔女习惯性地带上嘲讽的微笑。“观者和你分享了什么夫妻小秘密,这么怕我知道?哎,不愧是银灯镜主,渴望男人就像渴望——”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镜主没有看对方。“就算是为了她,你也没有必要一直如此。”

魔女的表情颇为精彩,最后定格在夸张的惊讶上:“天哪,我还以为你脸皮厚的程度仅次于你的小情郎,没想到你比那个垃圾更有成长空间!对你抱有那么一丁点的期待实在是我的过错,我还是直接去问观者吧,说不定他心情一好就打算把你——”

“那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真言体系。”镜主干脆直言相告。“我们很早就在森罗做过类似的实验,只不过人造术灵的构建理论一直不成熟,从来没有一个可以正常运行的母版。”

“你们果然都疯到家了。”魔女嘟哝着。“真言体系怎么可能有一套‘新’的?”

镜主不为所动:“我们一直在寻找真名的根源……最初的文字来源于术灵的名字,术灵的真名和发音构成了所有国度语言体系的根源字。这是大部分术师的共同认知,但观者对此提出过不少质疑,其中一个就是对第一批术师产生时间的质疑。”

魔女丢出一个“你继续扯”的眼神。

“观者相信语言是基于社会生物族群进行信息交流的需要,也随着对大脑的开发而逐步发展,是文明构建的一部分。他认为最初驯服术灵的生物在利用术灵的真名作为语言要素的时候,至少已经掌握了对抽象概念的理解能力,认知水平已经比本能动物高出了一个层次——然而根据我们在无数旧元里发掘的遗迹,早在抽象概念成为智慧生物族群认识一部分之前,就已经有对事物的基本称呼和符号逻辑体系了。

换言之,最初的语言符号早在术师能够掌握术灵之前就已经产生了,但术师随后用术灵的真名代替了已经成型的符号体系,而不是沿用之前的习惯——这是不合理的。

他对此提出过很多推断:第一,由术师构建的社会以术灵生产力为基础,从而盛行以术灵真名组建的语言,并逐渐在文明演进中淘汰了旧有的符号体系。这个过程应该是相当漫长和残酷的,因为凡人很难自发改变自己的语言习惯去接受新的认知体系,除非他们的族群被彻底分裂、融合或同化,又或者完全臣服于新生的术师阶层。

这个推论的漏洞非常多,我们找到的证据总是彼此冲突。我们考察了各个国度的文明演进历程,想要梳理一套不同地域和族群语言体系的溯源路径,找到他们‘融入’术师社会的过程,但从一开始就碰壁了,因为——”

“太长了。”魔女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第二个推论是什么?”

镜主完全看不出被打断而生气的样子:“当时我很难理解观者对这件事情的执着,我建议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在解析神主的影响而不是文明自身的演化路径上。观者和我最初合作的那段时间里,非常喜欢把神主作为一个应该忽略的因素排除到研究对象之外,仿佛想要看看没有神主的国度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这一次,他接受了我的提议,开始猜想:术师们并不是通过对术灵的认识发明了语言,而是从运用术灵的过程中觉醒了对语言的认识;这一点是在所有接触术力的智慧生物里共通的,就像一段早就写好,恰逢其时而被触发的代码一样。

这个解释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为什么最古老的语言体系没有任何语法要素被现代国度文明继承下来?因为语言是灵魂深处先天拥有的真实认知的体现,由术灵触发,让从蒙昧中走出的文明立刻自发淘汰了错误的认识,不必经历漫长的融合来形成新的语言体系;为什么所有智慧生物在没有形成社会经济协作关系的时候就在使用同一种语法?因为语言本身的认知模式先于社会经济关系产生,不是后天的文明发展可以左右的。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推进,一个结论也就显而易见了:术灵是知识的载体,而对知识的认知规范被镌刻在智慧生物体内;虚境是术灵的根源,所以虚境也是智慧生物认知模式的根源所在。”

魔女笑了笑:“果然是只想灭世的魔鬼喜欢的说法。”

镜主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总之,观者首先假设这个理论是正确的,然后想要创造出一种不被虚境左右认知的生物。”

“你肯定是夫唱妇随鞍前马后吧?”

“……我们在福音、血月、森罗搜集了很多生物技术体系,但没有一个可以满足观者的要求。观者认为所有依赖术灵的技术都不能摆脱虚境本身的影响,他还认为虚境的‘知识’让所有人研究者都默认了‘绝对真理’的存在,使得科技进步的指导思想本身就有严重的问题,导致他需要的技术一直没有出现。”

魔女终于有些不耐烦:“这算什么歪理?真理不由术师在探索虚境的时候领悟,靠什么呢?知识和法则本身就是——”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给镜主的“虚境真实论”打补丁,赶紧住了口。

镜主却是一时无言,朝着那个肉块踱步而去,魔女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我也不知道观者为何这么执着于这一点……我们曾经通过流金河的循环模拟生物文明的演化进程,想要看看我们培育的生物会不会自发说出新的语言体系……”

魔女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镜主。

“结果是,无论怎么努力,它们对现代语言的接受度都高的不合理,完全印证了观者的理论……我们似乎根本创造不出能够摆脱虚境先天影响的灵魂意识,直到观者告诉我说——”

镜主缓缓挥手,那个巨大肉瘤上的一具躯体似乎从歌声中苏醒过来,睁开迷惑的双眼,以纯净透明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两人。

“他本人是最好的素材。”

魔女盯着镜主,脑子里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观者的灵魂是极为特殊的……甚至可以说,是纯净的,没有经受过虚境先天‘污染’的……”镜主带着怀念的眼神娓娓道来:“你自己应该对意识分裂并不陌生,那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人造术灵,是以观者自己的灵魂和认识为蓝本,以观者发明的真言为基础,创造出来的。它独立于虚境而存在,甚至可以说是虚境的雏形——”

魔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里的每一具‘躯壳’,都是以观者的模板打造的,用于承载知识和意识,融合为一个协调其他部分的中枢。这个虚境‘模型’,自然只接受观者发明的真言;从中孕育的‘术灵’,真名自然也是观者创造的。”

魔女口干舌燥:“人造术灵的真言,是观者‘发明’的?”

镜主重新变得波澜不惊:“是的。”

脑子里被庞大信息量塞爆的魔女翻了个白眼:“……怪不得……”

“什么?”

“没什么。”魔女突然变得很认真。“你们果然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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