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憾人

青瀚万里行:千筹阁(7)

许多年后,严霓旌在燕京格物宫得知无忧洞毁于地陷时,将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李尚原的那个夜晚。没有什么记录能永不失真地保存下去,就连千筹阁的档案也会在百家的倾轧中永无解密之机,而史书更会彻底遗忘他们二人相识的过往——更久以后,当严霓旌于江东望星楼溘然长逝时,李尚原的名字也失去了最后留存的机会,永远成为东京城的未解之谜。只有在记录汴梁风情的笔记小说中,还能一睹这位据说承袭了绥德郡王血脉之人的风采。

未来的学者不会注意到,《汴梁奇案》诸多精彩篇章的角色原型,与日心说集大成者、球面三角学奠基者、生命地外起源说提出者、严氏筹算结构发明者,有过一段同生共死的经历。而在那无尽辉煌与恐怖的开海时代尚未到来时,严霓旌眼中的李尚原无疑只是一个格外可疑的夜行鬼。在对无忧洞帮众的诸多蔑称之中,这无疑是最适合李尚原的一个,因为他人生的最后几十年都将活在地下,直到尸骨无存地死于地陷。

眼下,这位自认武艺高超的宁夏刀客,迎来了今晚的又一次吃瘪;那罪魁祸首则将他已经昏迷的身体按在身下,在清丰楼中大吼:“莫慌!俺制住这杀人贼了!”

诗诗是第一个赶来的,也是最先被那铁塔一般的魁梧汉子吓到的。那人身披锦袍,孔武有力,用绸布遮住了下半张脸,但依然能看出他颧骨突出、鼻梁低矮。若是李尚原清醒,必然能认得这声音是谁——哪怕他此前也仅仅听过一次而已。

“霓姐!”诗诗脸蛋上飞着泪水,扑到严霓旌怀中。严霓旌迷惑地抱着她,看见掌柜带头领着一群人帮助那遮脸汉子压住李尚原,将他牢牢捆住。一时间,她彻底糊涂了,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我没事……”严霓旌想着要不要找掌柜谈谈她刚刚兑换宝钞时的发现。

“没事就好!”那魁梧汉子的声音异常激动。“俺看的清楚,这小子分明是在怀里藏刀子的!”说着,他伸手朝李尚原衣服里一摸,变出一柄闪亮亮的匕首来。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此贼竟大胆到这种地步……”围观的酒客纷纷惊叹。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中,“真相”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这杀人贼潜入三楼云湘座杀了人,然后跳窗躲到灯景上。被好汉发现后,他假装遁入水中,实则与五牛帮混在一起重新进楼!他身上的钱正是从受害者身上抢来的,如今还大摇大摆点了酒纠,显然是要等官差到来后装作无辜,然后以追凶者的身份提供假证词,误导官府办案。

此贼心机深沉,胆大包天,多亏那锦衣好汉如孙大圣一般火眼金睛,将他诡计识破!若不是这位好汉提醒,谁能看出此贼手上有被灯具灼烧的痕迹?铁证如山,众人再无怀疑!

在座酒客今天见识了数场好戏,兴致极高,纷纷招呼之前吓走的客人,在一楼大厅里高谈阔论。他们亲眼见证了《汴梁奇案》的故事现场,有写诗作词的,有给小报记者发消息的,更有嚷嚷着说要清锦衣大汉喝酒的。清丰楼里再度热闹非凡,就连伙计们也兴奋过头,没人听掌柜“事情还未分明”的呼喊了。

“这位好汉为白马街除害,怎能不先饮一杯?”好事者纷纷敬酒,还有人投来新鲜的花朵和小面额的宝钞。那大汉受了酒,却不曾扯下绸面,引得看客好奇。

“实不相瞒,俺这张脸遭火烧过,却是不便见各位街坊!”大汉声如洪钟,彬彬有礼,端是让人生出好感。“俺不能光顾着喝酒,此贼虽然被俺制住,却还得有人看着!在场诸位数俺功夫最好,就该由俺将此人严加看管,以候官差。”

众人连声叫好,掌声不绝,桌上的瓜子干果和蜜饯都不够吃了。

“掌柜的,俺看你家酒楼后面有个小屋子,是做甚的?”大汉开口问道。

“那是沿河灯景的水力轮机……”掌柜小心翼翼地回答。

“也好!若在人多处,此贼醒来怕不是还要暴起伤人。俺将他吊在那黑屋里,管叫他束手无策!”锦衣大汉讨了绳子,将李尚原扛在肩头,谢绝了他人的帮助,一个人朝后院走了。

严霓旌盯着被大汉丢在地上的匕首,十分疑惑。她十分确信自己之前没看到这东西的痕迹,那个“杀手”为什么不在进酒楼前丢掉凶器呢?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掌柜的悄悄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有问题!严霓旌心中一紧,怀里的诗诗差点喘不过气来。

“喝啊!”

在场众人听得一声大叫,自河边传来。前去一看,只见锦衣大汉摔倒在地,脸上一道血痕,痛苦呻吟着。

“那毛贼装昏!”有人义愤填膺。

“是俺太不小心了!”锦衣大汉目露惭色。“俺没想到那厮在袖口还藏了刀具!竟又让他逃走了!哎!都怪俺一时大意,白白害街坊们空欢喜了!”言及此处,他竟有落泪之态。

“好汉莫慌!刚刚在场的街坊都记得那毛贼长相!等千筹阁印了告示,管叫那贼人插翅难飞!”立刻便有脑筋快的发声宽慰。众人在河边寻了一会儿无果,料那凶手再不敢回来,便只好唉声叹气回了酒楼,继续坐等官差到来,只是心头又蒙上一层阴翳。

锦衣大汉来回踱步,垂头丧气,接着猛地拍手。“都是俺的错!就算那贼人沿河逃走,身上有伤,也必然走不快!俺这便去追他!”说罢,也不顾众人安慰挽留,自顾抓了那匕首护身,匆匆走了。见他来去如风,酒客们也只好在桌边议论纷纷,感慨世事无常。他们讨论的重点则放在李尚原可能的去处上,但最后都指向了无忧洞。

眼看贼人已然逃窜在外,店内热情消散大半,再无人反驳掌柜意见。于是掌柜令全部酒纠都离开包间回后房呆着,亲自结清前院杂耍艺人今日的工钱;又散出一半人手去后院的舞台和水轮机房看守,另一半则为等候在此的客人奉茶。名贵酒水菜肴是一样也不上了,外卖单子也全部叫停,店内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好说歹说劝服了几个心有不满的客人,掌柜关了大门,叫伙计们都格外留心,然后让严霓旌跟着自己去酒库说话。掌柜用钥匙开了通往地下一层的木门,点起琉璃灯,让严霓旌在铺着账本的大案前坐下。

“小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顾虑的,难道守口如瓶就有好结果吗?那锦衣人要么是杀人贼的同伙,要么就是在陷害无辜,真正的凶犯还逍遥在外……说实话,你当真不认得他们来历?”

严霓旌摇摇头。筹党的事情只是她的推测,何况下六馆里多的是家门破败的女子,她恐怕还不是出身最尊贵的。更何况,若杀手连那明显隐瞒了身份的董阁座都敢下手,自己和掌柜难道就不会殃及池鱼吗?

“我想也是。”掌柜感慨着。“俺接管清丰楼这几年,对你们来历问的都少,招人也不逼要东京人作保,而今看来是遭了劫数……小严你怕是承了上一位严酒纠的祸事。”

掌柜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旧画册,翻到了“严飞虹”那一页,露出一幅极为传神的冷面美人图。“俺虽不懂大秦酒,但从开封的痕迹来看,那张伪钞泡了有大半年。小严你把令尊珍藏带来的时候,封口还完好无比,那伪钞就只能是飞虹放进去的。”

“掌柜的,我正要和你说这事。”严霓旌拿出刚刚李尚原手头的一千贯——锦衣人把李尚原怀里的宝钞全部拿出来交给她保管了——以及那张褐色的伪钞,摆在掌柜面前:“飞虹姐莫不是和无忧洞中人有所来往?今日那贼人盯上酒楼,也是因为这事?”

掌柜将两张宝钞放在琉璃灯下细看。“小严,你觉得这两张都是伪钞?”

“心有所感罢了。我看的清楚,那个叫我过去的酒客身上并无兵器,匕首是那锦衣人自己的。谁会为了演戏花上五千贯钱?倘若他们真是一伙人,宝钞必然是假的。”

“倘若真是栽赃陷害,宝钞未必为假。”掌柜仔细检查了票面的细节、官印和编号。“数十年间的伪钞案,大多都捡十贯、五十贯的伪造,从没直接造一千贯的。”

“那该如何解释酒里泡的那张错版钞呢?飞虹姐许是用它留下线索!”

“那倒未必,你仔细看。”掌柜把两张钞票都抚平。“错版钞的厚度比这张少了一半。与其说是印假钞,更像是拆真钞!你看这上头的铜贯童子,和时新宝钞相比是不是胖了些?早些年千筹阁的制图机还不够精细,图案都是放大了重描的,为了清晰会把几张压成一张,墨水才留的久。俺刚来白马街那会,就见过有人专门将旧宝钞拆成几份……只不过这种在一千贯上拆钞的手段倒是第一次见。”

掌柜的收起放大镜:“俺知道你疑心什么,但一千贯的宝钞绝不是想伪造就伪造的。比图案和纸质更难搞的,是上头的官印!东京千筹阁每年批的官印就那么多,一旦盖上官印,那就没什么真伪可说——可要是仿不来官印,造的再像又有何用?”

对于这一点,严霓旌比掌柜还清楚。爹爹给她说过,当今一千贯上的官印是一年一变的,而且只有千筹阁才能从官印中解读出用于加密的讯息。就算有人攻克了重重难关仿制了官印,一旦去钱庄兑换,还得过千筹阁那关,计函郎会把本路近来兑换的宝钞都记下编号,查验有没有不在记录的。由于每一路发行的宝钞都仅限本地使用兑换,大面值的宝钞发行的又少,但凡有所误差立马就能发现。稍有常识之人,都不会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上一次伪钞案事发的时候,天子震怒,砍下的脑袋从燕京堆到东京,大如筹党也如地震一般。无忧洞在东京作威作福,可放在大宋来看微不足道,有什么胆子和技术做这种事?这几年东京越来越富,这帮夜行鬼一个个都开始谋求转型了,下六馆的剩下五馆就是他们洗白到一半的产物;而且,大宋最大的柜坊就在东京,这群人脑子抽了在自家赌坊里散伪钞?

严霓旌想通以后,有些颓然。倒是掌柜的心态端正,似乎世上除了亏本没什么能吓到他。“飞虹可是本店开店以来最出挑的酒纠,她就算被无忧洞中人盯上也不奇怪。可你也知道,她辞职是有正经理由的,并不是遭了流氓胁迫。如果是她把宝钞塞进酒瓶,与其说是因为假钞的缘故,不如说是给什么人看的——死者之前不是叫你去开酒吗?说不定飞虹和董官爷有什么约定,用这种方式传信。”

严霓旌见掌柜的想象力飞舞升腾,差点都要信了掌柜口中的一出虐恋大戏:什么严飞虹是燕京的贵家小姐,因为朝中歹人迫害逃亡东京做酒纠,与青马竹马的恋人失散;她青梅竹马也就是那个董官爷了,他在意中人家门破败之后发奋图强进入公阁,然后来东京寻找爱人信物……为什么信物是一张拆开的一千贯宝钞呢?因为拆开以后宝钞就一面是白色一面是褐色,连起来就是“白褐”,也就是“百年好合”的缩写,表示自己心意没变还在等待破镜重圆;“一千贯”的含义是“千金不易”,表示再困苦也一定要坚持下去……然而造化弄人,飞虹赚够了钱后不等恋人来寻,而是自己去找他了,结果双双错过……

这一出“宝钞奇缘”的脑洞让严霓旌无话可说,掌柜的故事只有一个漏洞,那就是严霓旌很确定董阁座是来找严夫子女儿的,他的死因大概是因为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前同僚。只是到底该不该和掌柜说这种凶险万分的事?如果一切真如掌柜猜测是出于情杀或劫财,那反而没什么风险;可一旦问题在于自己的身份……

“请假?你怀疑他们也要对你下手吗?”掌柜的眉头纠缠起来。“也是,若是真有无忧洞牵扯在内,不论是小严你还是飞虹都不安全。”

掌柜回头翻找了一会,拿出一把尖头铁锥给严霓旌防身,然后又提前给她开了一个月的薪水。“以防万一,就回旧南门避一避,靠着千筹阁和皇城司,不会有人造次。无忧洞的手再怎么长,也不会伸到那里。”

掌柜朝严霓旌摆了摆手,面容十分疲倦。严霓旌上了一楼以后,看见掌柜依然坐在桌前沉思。

迟迟没到的官差,错综复杂的案情,都让严霓旌越来越不安。她最后看了没有熄灯的酒库一眼,恍惚间感觉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掌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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