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憾人

青瀚万里行:千筹阁(5)

“霓姐!云湘座死人了!”诗诗撞进休息室里,惊恐之余竟然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霓姐你没听见那人好像直接从三楼掉出去了不会吧霓姐才出来没多久呀他难道是自杀吗也不对在我看来肯定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

严霓旌晕头转向地从诗诗嘴里拼出了故事全貌,恍然中被诗诗拉着试图返回那雅间的位置。只见三楼一片混乱,掌柜的汗流浃背,大声呼喊着让客人们保持距离,然而这点努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清丰楼的三楼从来没有这么拥挤和嘈杂过,酒和呕吐物的味道四散飘扬,地上散落着碎碗、食物与宝钞。几个客人面红耳赤地高声说出自己看到或听到的东西,吸引更多人聚过来大声讨论。抽泣声、怒吼声、争辩声此起彼伏,人人都想化作《汴梁奇案》系列的主角,就怕没人听懂自己的推理。

唯一能比这些民间探案业余爱好者,或者说悬疑小说爱好者声音更大的,就是质疑清风楼安全性的酒客。他们大多携伴侣或长辈而来,尖声要酒楼赔偿“惊魂抚慰金”。掌柜的一边努力阻止客人闯进云湘座这个案发现场,一边点头哈腰表示会为客人今晚的全部消费免单。

严霓旌至今还有些茫然,诗诗却动作很快。意识到前面的人墙难以越过后,小姑娘直接打开了云湘座隔壁的雅间。这里的客人已经出门去看热闹了,诗诗干脆把严霓旌拉过去开窗一望,看到了灯景环绕下惨不忍睹的尸体。

“之前有人喊凶手趴在灯景上!”诗诗全无惧色,指着一个形状歪斜的大葫芦。“看不到人…他从三楼跳到那边?这也太远了吧,人真的能做到吗?而且为什么要往靠楼的高处跳而不是往河里跳?还是说是同伙呢…”

她飞快的讲述推论,没等严霓旌回过神,又赶紧拉着她离开雅间——在掌柜的努力下,终于有客人决定回到原位静观其变了。一路上,严霓旌的脑中反复回想着那具尸体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直到诗诗把一个木盆端到她面前,然后让她坐在一条凳子上,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严霓旌终于吐了出来。诗诗一边给她用沾了凉水的毛巾擦脸,一边继续用极快的语速回顾整个事情。坦白说,严霓旌已经听不太清楚诗诗在说什么了,但她还是努力作出聆听的样子,并试图快速恢复冷静的心态。她最后听见诗诗说:“……下六馆就我们家没死过人……现在也有了!咱们清丰楼蒸蒸日上呀!”

不…严霓旌暗道。大麻烦要来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验证了她最糟糕的猜测之一。那位董阁座绝对是为了自己而来的,而这件事确实也关乎到生死利害。现在,还有很多疑点没有弄清楚。

第一个疑点,董阁座不认识自己的相貌。当年爹爹下狱时,严家子女的体貌都已经被登记过,就算千筹阁不能直接根据竹码画出人像,比对一下不同面部的主要特征还是很轻松的。严家子女的耳蜗、掌纹、眉距、鼻高等等特征全部记录在案,如果董阁座是专门来找自己,直接从千筹阁调一份档案就行了,那边会有专门的计函郎告诉他如何根据微小的特征识人。排除贾相公蠢到连这都想不到的可能,那就说明董阁座找到自己是临时起意,还没来得及调档案就先行与自己接触了。此人确实是初来东京不久,却没去千筹阁事先打招呼,就说明他很有可能是到达东京之后才发现严霓旌在清丰楼的——还是说,有人告诉了他?那夜光酒的事情说不定只是辅助他做了决策而已。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疑点。如果董阁座来东京前并不知道自己在清丰楼,为什么会有人针对这一点刺杀他呢?如果刺杀者是为了破坏贾相公的计划,为什么不直接刺杀自己?一个能替贾相公寻人的公司阁座,可比被除出格物宫的自己金贵多了!如果杀手能查到董阁座的行踪,没理由查不到自己,更不该在自己没死的时候去刺杀董阁座。也就是说,在杀手眼中,董阁座比自己更重要——或者说杀手认为两个人都应该除去,而自己更好拿捏,优先级可以放在后面。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就处于格外凶险的境地。虽然严霓旌想不通筹党为什么要如此高调地杀人,但似乎只有筹党有动机这样做;而且,下六馆凶案多有无忧洞在后,无忧洞主人依靠筹党百家也不稀奇,只是……对于开海寻靡洲这种事,那些筹党大员会紧张到这种程度吗?

“诗诗,不要乱跑,我们……”严霓旌打定了主意,未来这几天可能要请假,掌柜通情达理会应允的。自己在清丰楼可能连累身边人,应该让无家可归的诗诗也多多留心。这丫头看似胆大,但终究也就是个小孩子,刚刚照顾自己时那么镇定,现在也该意识到问题了吧……

严霓旌一抬头,诗诗正在吃第五笼小笼包。小丫头看了严霓旌一眼,又看了手里的小笼包一眼,颤抖着说:“我…我只吃了四笼…掌柜的刚刚说了!碰到这种事就要吃东西压压惊!霓姐你就算告状…我,我也不会怕的呀!”

哎,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在诗诗郁闷的目光里,严霓旌一把夺走包子塞进嘴里,然后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小脑瓜,顿时心情舒畅。

“…霓姐,那个董官爷是来找你的吗?”

“诗诗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那个官爷很有钱吧?可霓姐唱的不是楼里最好听的,长的也不是最漂亮的,弹琴也不是——哎呀!杀人啦!有人虐待儿童啦!”

对。严霓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就连诗诗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更别提官差了。董阁座的行程在千筹阁肯定备过案,他一死,自己绝不可能置身事外。自千筹阁推广大宋南北以来,历来是军统司和皇城司共同执掌,这二司与筹党的关联也越来越密,可不是洋党能比的…别的不说,在一州一路托着青苗贷推广吞炭兽、铁鹤公,产出如何、效益怎样,除了筹党养出的计函郎还有谁会算?在偌大一个城池里计算商务、监察士民,除了筹党养出的计函郎还有谁能干?一旦被皇城司盯上,自己就插翅难飞了。

也许老老实实说明情况,能够得到贾佞的“开恩”。但一来,董阁座都敢杀的筹党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二来……让爹爹的成果给贾佞铺路?不可能。

严霓旌不自觉地揉捏着诗诗的脸蛋,意识到一封快件肯定已经走白马街的气压管飞向上游的千筹阁了。不久,埋在地下的管线中,还会有一封刑务汇报装在铜罐里发往皇城司。没有多少时间了,自己必须立刻作出决定。清丰楼真的还安全吗?

“诗诗,楼里客人还多吗?”

“这个啊……刚刚掌柜跟我抱怨,说本想着赶紧闭店等官差来查,可楼里的酒客反而一个个都不愿意走!刚才还有好几个人跳出去追杀手了,现在湿漉漉的回来,在跟掌柜要赏钱呢!”

严霓旌为掌柜默哀了一会儿。那些要赏钱的大多是无忧洞的流氓,追凶是假,讹钱是真。自从上一位严酒纠离开以后,清丰楼对付这些流氓也是越发困难了…现在想来…等等…

严霓旌脑子里闪出一些火花,但是很快又消失了。她和上一位严酒纠不算很熟,也就只有在处理夜光酒的时候请她帮忙洗清来路。说起来,那瓶贵的要死的酒不会被官差拿走吧?

“夜光酒?开封了没?没啊?”

严霓旌下楼找掌柜问了这事,掌柜一句话里把疑惑、惊喜、失望依次展示了一遍。他抓耳挠腮,把胡子都揉乱了:“小严啊,咱们这段日子的进项你也是知道的……灯景要花钱,诗板要花钱,现在清演杂技的还得倒贴钱。今天这事情一出,酒楼要闭店好久,哎……”

严霓旌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

“算了,我去悄悄把酒拿出来吧,这事你不要和别人说。”掌柜噔噔噔上了楼,留下严霓旌继续回想那一瞬间的灵感。很快掌柜抱着那个瓶子下来了,严霓旌检查了一番,发现瓶口有些松动。

“造孽呀!”掌柜的痛心疾首。“不过,这松动看起来已经很久了。就算今天不坏,迟早也要馊的。”

掌柜哭丧着脸,说着什么“穷死不能渴死”的,直接把已经裂开的瓶口打开了:“俺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小严,把其他人也叫过来,咱们都尝尝味道算了!大不了喝完散伙酒各自回乡就是!”

“掌柜的…”严霓旌汗流浃背地思考着如何安抚对方,最后还是拿来酒碗,看着掌柜用很浪费的方式一碗一碗倒。倒到第三碗,瓶口似乎是被堵住了,掌柜狠狠拍了拍,只见酒瓶里掉出了一捆小东西。

“这是,宝钞?”掌柜将那玩意展开给严霓旌看,是一张一千贯的宝钞。

“不对…”严霓旌将那被酒浸成褐色的宝钞翻了一面,感到头皮发麻:它的背面是完全空白的。

这是一张伪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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